繁花落尽见真淳

——读张嫣《江乡最好是分湖:走读长三角古镇》

  朱利芳

  这两天,我最重要的业余精神生活就是两件事:一是看王家卫的《繁花》,二是读张嫣的《江乡最好是分湖:走读长三角古镇》。看繁花似锦,品情场商场的天人交战;看江南风光,读古镇古村的前世今生。都让我欲罢不能。

  评论家们爱说王家卫戏里表现的常常是遇见之后的错过,曲终人散,从没有大团圆,那种疏离与清冷才是高级感,但我总在光影迷离之中读出他的人间深情。如果没有这一份对人世间的执着与深爱,大抵是不会有繁花的,也不会有张嫣的走读古镇系列。

  走读古镇,张嫣是真走,走得坦然从容细致认真。她走在现实的古镇里,一步步向前,时时回眸。好像她不是匆匆的过客,而是风雪夜归人。是的,她出生于海宁的钱塘江畔,与这些江南古镇有着血脉相连的情感,所以她的脚,能够踏在古镇跳动的脉搏上;她的人,能够走进古镇轻微而悠长的呼吸里。心跳随着古镇的人文历史而跃动,身也随着古镇淡忘衰落的命运而颤动。

  我对于她的理解,不是相知久长,而是似曾相识。

  我也从小生活在古镇。长安镇,有一条古老的运河穿过。但对家乡历史的了解,却是随着我离开的脚步开始的。走出长安镇之后,我慢慢地知道长安一坝三闸的繁华过去,知道三女堆汉墓,知道古镇走出过敢与袁世凯抗衡的报人杭辛斋,知道仰山学子和觉皇寺,知道倡导“人间佛教”的太虚大师在这里生活过16年……这片土地曾经拥有过的和失落过的,都在我回望的眼睛里慢慢显现。对家乡的情感就是一杯酒,后劲很大,且会随着年月而增加度数,“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张嫣是在钱塘江镇荆山村长大的,现在钱塘江镇已经改名周王庙,那里崛起过中国皮革第一镇,也是她渐渐远离的家园。正如消失的地名一样,有些东西在我们肉眼可见的范围里走远了。这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最为百感交集的事,建设与破坏,繁荣与衰亡——这在张嫣的文章里可以发现,她去的同一个古镇,每次走进都会有改变。而一改,就再也回不去了。

  幸好,有张嫣。

  她的记录,她的行走,不止于现实,还充分链接起过去与现在,这体现在书中每篇文章的巨量信息。走了长三角地区近30个古镇,她的眼里是有人的。她一路走,看到了黎里的陈梦家、路仲的朱淑真、新篁的张廷济、新塍的许景澄、长安的许梿许楣、王店的朱彝尊、西塘的柳亚子、沈荡的钱陈群、陶庄的袁了凡等等,这些名人在历史上留下的深浅痕迹,被张嫣动用,来拍摄古镇的光阴故事:一次次文人雅集,一座座园林兴替,一个个家族的兴衰。有如繁花开放又凋落,在暗色调里显现出的迷人细节。

  除了看人,她当然还抓住了江南古镇的特征,水和桥、古寺和古树。几乎每到一个古镇,她都有寻觅古桥的细节,流庆桥、积善桥、虹桥、太平桥、永安桥、垂虹桥……那些听上去看上去都差不多的桥,你我也许都曾走过,但张嫣却并不止于走。她会去抚摸桥的护栏、望柱,观看桥的拱券、对联石,甚至从桥墩望到古桥讲不尽的过去、底下那流不完的河水。她还要读,更会“思”。面对着疏离、淡漠甚至被嫌弃的古桥,依偎着寂寥的古镇,张嫣试图用文字挽留着不被完全湮灭的结局。

  透过文字,我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光。那画面,总是充满电影场景式的感觉。古银杏下的一场茶,寻访老屋里的几株古梅,野菱滩的思绪漫漫,那些令人惊艳的文字背后听得见她放肆的心跳,克制的呼吸。

  当然,写人写景写桥写寺写古镇的作者太多了,张嫣有啥不同呢?除了她的文人气和学养,文章里让人欲罢不能的“高级灰”从何而来呢?

  是她对当下场景处理的“松弛感”。古镇的过去厚积在那里,现在的清寂也在那里,她一脚过去,带动的风,看到的人,说过的话,小镇里喝茶的,窗前发呆的,养花的,咪着老酒的,租住老房子的,甚至带路的人,都有无尽的张力在。如杂货铺里的三代人,他们的故事就是繁花背后的微尘众,连接新旧交替的空白或念想。上海黄河路也好,思南路也罢,一如在每个古镇走进走出,“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好花似故人一笑杯自空”。

  是她对历史资料运用的“活化力”。如数家珍地用古镇人文典故,却用得举重若轻,有自己的调性。书中每篇文章甚至可以描绘出一个古镇的人文地图,寻一场旧梦,看千年人间烟火。这份本事,足见功夫。用一句张嫣的话说:“哪有那么多无心插柳呢?一切都是因为灵魂深处真正的执着与热爱。”

  人生,是一场没有归期的漫长告别。在一路上,我们行过的路,遇到的人,见过的景,组成了生活纷繁复杂的样态。草木匆匆,人间有情,繁花落尽见真淳。唯有热爱,方是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