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

  □邹园

  一

  十七岁时的我,坐在仪表装配车间的校验台前,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

  旋进一只半成品表,上好表面,安上指针。一边手摇校验泵增加压力,一边与标准表对照,在机芯部分调节调整误差。完成后敲紧指针,封好表面松开气泵……这一连串动作,八小时里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我现在仿佛还能清晰看见那时的自己,厚厚的刘海下一张木然的脸,软塌塌的化纤工作服罩在身上很不服帖。盯着标准表,手不停地压着泵,调整着机芯,神色紧张。身旁的师傅孙莲子说,你胆子放大,有我在呢。莲子二十出头,凹眼高鼻梁,睫毛向上翻翘的长相有点欧式。我初始上手返工表多,师傅一句也不说我,帮我把表拆开,耐心教我重新校正。多少年后,我的人生“校验”,就没这么祥和顺利了。生活是最严苛的师傅,声色凌厉,冷眼竖眉。即使误差连连,也不再给你“返工表”的机会。

  前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看望多年不见的师傅。晚年莲子含饴弄孙福气挺好。身体也不错,就是血压有点高。师傅爹寿鸿给她画好表格,每天三次记录血压指数。寿鸿为我和莲子拍合影。徒儿觉得,师傅到老还是欧式五官,还是好看。

  二

  不像金工车间杂声喧闹,装配车间很安静。工作时间不聊天,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我那时年少喜欢热闹,突然长时间在沉闷中坐着干活,仿佛蓬勃初夏一脚踏入隆冬旷野,满目萧然,了无生气,很受煎熬。听说那时青工想争标兵就得埋头干活,一整天不喝水、不说话,也不上厕所。唉,不会是真的吧?人受得了,那啥,生物零件咋经得住。

  声音还是有的。一到开班组会,车间主任就讲很多话教育我们。车间主任是老党员老模范,工作态度认真严肃。他文化低,但口头禅极有文化:“思想思想,天天在想。不是想东,就是想西。不是想公,就是想私。”我每次听到这话,脑子里哗地出现一道标线,两个区域边界色泽分明。黑和白,东和西,公和私。然后很心虚地将自己划归需要“往东,往公”那一边。那时的语言特色就是这样,提纲挈领,配套成句,很有高度。

  还有一次青工思想教育会上,厂社挂钩教育点的老贫农忆苦思甜,也是出口成章:“(旧社会)糠菜半年粮,蛤蚌螺蛳当主粮。春雷一声响,新社会把俺讨老娘(老婆)。”这些琅琅上口的词句传播力极强。记得忆苦思甜回来,青工们一路学舌“春雷一声响”,音节精准,吐字清晰,大家都很欢乐。

  三

  车间墙上的那只钟,走得那个慢啊。我学徒生活的两大天敌,一个是沉闷,一个就是它。

  我从校验泵上旋下了不少做好的表,墙上的钟却动也不动。高高在上,架起长短腿,阻隔我的躁动,剪切我的乐趣。那种枯燥和乏味像海一般淹没我,茫茫无际,看不到海面上的桅杆。 

  终于看见了桅杆。开饭前半小时,广播室的音乐响了,广播室的老朱(当年是小朱),厂里稀罕的高中生,厂领导的臂膀喉舌,会说会写会画会打球会唱歌。我很羡慕老朱整天与文化为伴,他不用穿工作服,不用八小时坐在一个地方,不用在乎车间墙上大钟的快与慢。

  十一点半,一个好时辰,车间里空气开始活泛,氛围轻松而自然。男女工友插科打诨,家长里短起来。墙上的大钟走得飞快。

  我一上午的心绪落寞已经饱和,突然音乐旋律从很远的地方绕过来,像个使者赶到,松绑我的心情,消解我的枯乏。心境的沉闷被舒缓、被稀释,我被托浮出沉闷之海,登上甲板,投放视野,进入另一种时空。音乐缓缓卷扬,耳边清风荡漾,心中灌满温暖的明亮。

  初进厂时,听《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挑担茶叶上北京》《翻身道情》这些歌曲。后来渐渐地,邓丽君来了,童安格、姜育恒来了,罗大佑、费翔来了……那是后话。

  《红蜻蜓》的乐曲就在那时听到,好听,说不出的好。如果说高亢激越的《山丹丹》鼓点震响,催人昂扬;《红蜻蜓》则是轻触心灵的柔波细淌,让人魂魄宁静。我盼听《红蜻蜓》,广播室曲子常换,但红蜻蜓总在。曾有一段时间,老朱参加仪表局政工干部集训,广播室关门,午间《红蜻蜓》折翅,杳无声息。我怅然若失、六神无主,心境重入无声深海。老朱做梦也不会想到,小小的广播室,对我具有如此的心灵恩赐和救赎。他随心所欲的唱片播放,竟是我最渴望的一抹午间阳光。

  离开工厂多少年后,我才看到《红蜻蜓》的歌词——

  晚霞中的红蜻蜓呀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篮来到山上

  桑树绿如茵

  采到桑果放进小篮

  难道是梦影

  ……

  方才知道,能真正进入心灵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世界最洁净的原生质朴和平实。“采到桑果放进小篮”的意境细腻,本真而美,纯净而贵,享此共情的我难怪心醉神迷。

  感恩那时小厂知道设置广播室,知道派高中生去管理,而高中生恰好具备不俗的爱好和素养,采购唱片懂得选抒情歌曲……也庆幸自己,身在人生起点生活夹缝,心智尚未成熟,心量还很轻浅,却能凭着意念和心觉,懂得索要心灵滋养和进哺。这类索要,可以价值昂贵,也可以微乎其微,一只红蜻蜓。

  四

  几十年后,工厂迁离。上天竺恢复成幽雅宁静的佛教净地。

  故地重游,漫步天竺山。记忆突然鲜亮——春天傍晚,下了班的女孩结伴上山。春野新绿,山气浓郁,山坳回荡着我们的大呼小叫,漫山遍野的红杜鹃满足了女孩的贪婪——专采那些肥硕饱满的花朵。大捧的鲜花带回宿舍,各自用脸盆养在床头或桌上。夜晚灯光下,一屋红云,满壁花影。

  站在佛像高耸,香烟缭绕的法喜寺大殿里,脚下就是曾经的金工车间,安放车、铣、刨、磨、冲和机修等设备的地方。大殿里的车床,是当年青工们从山脚下抬上来的。他们自称“62师傅”(那是他们进厂的年代)。去年是他们进厂六十周年纪念。组织这次百人大聚会的许亚俊师傅,当年就是抬机器的青工,后来当了技术科负责人。虽然“62师傅”都已年逾古稀,但他们仍坚持每年一聚。茶气烟雾里,蒸腾多少的世事沧桑。

  我在天竺佛地的厢房之间寻觅那个二楼宿舍。记忆库门缓缓开启,我好像重新回到那个楼板“吱呀”的深黑冬夜,又看见了睡在地板上的那一溜女孩。

  空旷悠远的岁月在呼唤:你——们——在——哪——儿 ?

  万籁俱寂,满目苍茫。心底旷野,往事如烟。

  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一个深秋,我在杭城一家餐馆请一些工友相聚。来客快齐了,老朱才到来。当年的老高中生,古稀之年依然文艺,听说他在一个业余乐队里,能将一曲二胡拉得震惊四座。 

  老朱问我,怎么会想到请他。心海浪啸,近乎咆哮,口边只想冲出三个字——红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