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不寂寞
王叶婕
■王叶婕
泰顺是木偶戏之乡,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去看木偶戏,按我们泰顺农村的说法,叫柴头戏,戏班子人少、行当少,一般只有六七个人组成,一人提着线,其余人则用乐器配合着小小的木偶吹、拉、弹、唱,提线人主要有勾、挑、提、拉等,双手并用,边演边唱时,手中的木偶便栩栩如生起来,一出酣畅淋漓的大戏就此拉开序幕,每当此时台上演得精彩,台下观众看得投入。
这些戏台,一般是搭在露天的地方,戏台前用细竹竿撑成四方形的演出区,左右围布,前面上方围布横幅,台板上铺张草席,前沿置一横隔板,将提线人遮掩住,戏台上再搭成一个小舞台,供木偶演出,提线者在屏风后面站着提线操作木偶,下半身被遮住不显眼,小舞台前面围的布横幅,则遮住提线人的上身。
每当木偶戏班子来演出,无论是山村还是城镇都一样,大家如逢喜事一样开心,男女老少,皆大欢喜。演出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卖糖果点心的也不少,热闹非凡。
村里人喜看木偶戏,小伙伴当中也有心灵手巧之人,有时戏班子走了,因为没看过瘾,有些小伙伴就用泥捏成木偶头,画嘴眼,用色纸做成衣袍,系着线玩木偶戏,几个孩子,操作的、打脸盘的、敲铁的,乱喊乱唱乱敲,玩得居然也很投入,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活泼可爱的小木偶也因此深深地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乡土文化的魅力就此深深扎根在脑海里。在那个交通闭塞且文化娱乐水平低下的年代,木偶戏带给人们无限的快乐和惊喜。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文化生活几乎与城市同步升级,这对古老的木偶戏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木偶戏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我很少再有机会看到木偶戏了。
直到参加工作后,有一回收到邀请,去泰顺影剧院看木偶戏“火焰山”,当时台上的老师表演了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特技动作,配上音乐唱腔,表演如真人,精致准确的抽线功夫得心应手,尤其是双手提四个木偶翻筋斗混战而不缠线,令人赞不绝口,逼真的表演让我久久难忘。
从那以后,这小小的精灵让我魂牵梦绕,我好奇它小小的身体是如何撑起这些高难度的动作,这么多的细线如何可以让它杂而不乱,精致的五官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奇人?尤其是2005年认识了文化馆的几位老师之后,这个念头就更强烈了。有一回,叶老师带我去找管理木偶戏的一位老师傅那借了两个木偶,便想带着它们去飞云湖拍照,我实在是太喜欢它们了。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位我至今不知名字的老师傅小心翼翼地捧出我要借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叮嘱我如何将它们安全地放在车上,并约好交还的时间,这才目送我离开。
就这样我将它们带到了百丈飞云湖,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在干净清爽的飞云湖畔,渺渺烟波中,“梁山伯”和“祝英台”伴着我衣袖飘飘,阳光落在它们的身上,天地间只有我与它们,翩翩身姿里,雅韵氤氲,一颦一笑中,尽显古韵悠长,万物被温柔笼罩,到处都是惬意的气息。我小心而又忘情地捧着它们,细细观摩着它们精致的五官、小巧又精美的服装,在青山绿水之间为它们留下美丽的倩影。
再后来,我又因缘认识了季天渊老师,初见面时,我们并没有寒暄,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她着一件简单花色的毛线衣坐在暮色中,怕我渴,特意为我泡了茶。季老师人到中年,但脸上有静气,非常娴静,夜色中灯光迷离,玻璃窗外是小县城的繁华热闹,灯光明灭,她坐在光中,语气温和,笑容温婉。
我们坐在她的工作室,边看她为木偶着装,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手中的木偶,是多年前她父亲季桂芳的一位朋友从拓荣寄过来给她重新上色的,这是父亲当年送给这位朋友的礼物,他一直保存了很多年,也因此,季老师特别小心地对待,对于非遗传统文化的喜欢让我们默契而欢喜。
季天渊老师慢慢开始说开,说起父亲季桂芳,当时在玩具厂当厂长,她想进父亲的厂子,父亲没有同意,而是让她在家里为木偶足足画了一年的脸谱,每完成一个作品,父亲就夸她,越夸她兴趣越浓,到最后彻底迷上了木偶,很多人对她印象深刻,都知道当年的季家有位长头发的文静姑娘,天天坐在那里画木偶。
上世纪80年代,在为木偶上色的过程中,善于琢磨的她发现父亲为木偶上色时是用笔一点一点推开着色的,缓慢而又费劲,而供销社会计做账时使用的沾水海绵很适合均色,她试着用这样的海绵为木偶上色时,发现更均匀、效率也更快,从那以后,她们家就改用了这种方式,渐渐地,她在当地也小有了名气,人们聊起她,通常会说季天渊老师的木偶,非常讲究“雕工精细简练、机巧构思巧妙、开相文静秀美、脸绘简洁朴素、粉彩细致讲究、人物性格各异”。
聊到开心处,季老师带我参观她父亲生前的宝贝,展厅里一排排列着很多木偶头像,有些还是元末明初时期的,季桂芳老师当年采用以木偶换木偶的方式交换回很多旧时代的木偶,如今这些木偶收藏在季天渊老师的家中,季老师聊起这些,眼睛是明亮的,有的时候,喜欢一样东西,是命中注定的。
季老师还带我去参观她的那些宝贝,在最顶楼,足足一层,全是她新做成的木偶,这些成功出世的木偶们并排挂在这里,推开门便仿佛从现实世界忽然穿越到了一个童话世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亮相,阿庆嫂、贵妃、采茶女、武生、文生……它们线条明快干练,形象俊美,性格鲜明。季老师脸上满是宠爱的表情,向我一一介绍着它们的名字与故事,在聊起今年入围亚运会的木偶戏节目《采茶舞曲》时,季老师笑着说,足足构思了有两年的时间,才创作了这个作品,她试着将提线木偶戏、杖头木偶、舞蹈与县歌《采茶舞曲》结合创排木偶采茶,将传统与时尚结合,并融合了畲族文化元素,试演之后非常有成就感。这些采茶女木偶自带气场,美得让人战栗却又平静,栩栩如生的木偶吟唱泰顺历史的古往今来,无声的牵引刻画出世间的人生百态,这样的美感常让季老师沉醉在木偶世界。
这样的沉醉,让光阴在一个人的身上堆砌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那样的迷人,靠着这些力量,季老师抽掉了世俗中所有的繁杂,只剩下了自己内心的简洁与干净,变得通透清亮,这样的转变在季老师退休之后显得尤其珍贵,她现在所制作的木偶都是又飞扬又沉敛、又清澈又单纯,而季氏家族的代代相传,又让泰顺木偶戏更多了薪火相传的意义。
1998年,季天渊老师在瑞典带着她的木偶巡展时,一位当地的高中生不解地问:“您带着它们想说明什么呢?它们不过是一堆寂寞的木头。”季天渊老师将眼光投向远方,微笑着回答:“孩子,我的木偶不寂寞,它们有很广阔的舞台,你只要用心去对待,就会发现它们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