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蜻蜓

  ■岑燮钧

  我和妻子积攒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在城里买了一套二手房。也算不得什么好小区,不过是有树木、有小径,还有一个稍加修葺的池塘,连着外河。夏天的傍晚,偶尔会看到蜻蜓在水面点一下,飞到对面去。

  小区是陌生的,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二楼的那位阿姐,见我总会笑笑。我有一次瞥见她的目光跟了我一会。那天,她突然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踌躇着,觉得似乎面善。她终于自报家门道:“我是张佳琪的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原来她在小区的门卫处,看见了快递上我的名字。“那时,你还到我家来过呢。”她兴奋地说着,仿佛我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似的。“你到我家来时,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小男生呢,动不动就羞红了脸。没想到,现在竟然满脸胡渣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隐约记得,张佳琪确乎有个姐姐,说话细声细气的,很白,那时好像在代课,很喜欢我们到她家去做作业。

  “张佳琪现在在哪里?”

  “她呀,总是折腾,起先嘛,在下面的广电站,后来调来调去,现在调到电视台去了。”

  有一次,我站在楼道上正打算开门,听见下面在说:“喏,这顶楼就是——”她说了我的名字。我听见另一个声音说:“真的?不会吧,这么巧……”我心里一惊,连拿钥匙开门的手都停了下来。我分明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声音,但很快地,那个声音说了声“有了跟我说”,就消失了。

  我开门进屋,跑到窗口去看,但大大的树冠遮住了行人。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的见面。那时,她已在广电站,在办公室里,她给我泡了一杯玫瑰茶,淡淡的香气溢出来,仿佛是她身上的香气似的。后来,听到楼下的摩托车声,一会儿,一个敦实的青年走了进来。她向我道:“这是我男朋友……”我立马就听明白了。

  其实,我们已疏离很久了。

  这时,我又听见了楼梯口阿姐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男人说:“她要那么多钱,我们哪里有啊?”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我才发觉我的门还开着。

  我和阿姐经常会碰头,我偶尔会问起张佳琪,听得出,她对张佳琪有些担心,有些不满。她似乎把我当作了自家人,时不时会流露出一点什么。有一次,她走近了,压低了声音说:“如果张佳琪来向你借钱的话,你千万不要借给她,她已经欠了一屁股债,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她欲言又止,我也不好细问,但我听得出她的意思,张佳琪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终于有一天,她们姐妹之间发生了大事。那天我在外面,回来的时候,感觉小区里有点不一样,仿佛好戏散场似的,三三两两地有人在议论什么。上楼走进家门,妻子就牵住我说,下面二楼的一户人家,两姐妹吵得可凶了。她隐约听出那点意思,妹妹想卖房,姐姐不愿意,说爹妈都还健在呢。大概是房产证藏在她姐姐家里,所以小妹不依不饶,逼着她拿出房产证来。后来,听见下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妻子站在上面偷看,只见两人撕扯了一会,下面的男人把两姐妹拉开了,然后一把推出了小妹,“嘭”地关上了门。小妹骂山门道:“不拿出房产证来,你休想出来,你出来一趟我拦一趟……”

  后来也许还发生过什么,只是我们不知道。阿姐看见我还是笑,只是皱纹里有了苦味。

  有天午后,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竟是二楼的阿姐。她窥探了一下屋内,轻声问:“你老婆在不?”我说带了孩子去娘家了。她就走进来,然后没头没脑地说:“卖了!”我诧异道:“卖了啥了?”她郁愤难平,只是叹气,半晌说:“乡下的一套好好的别墅,总算被这个败家子卖了,没想到,会落得这样的结果……”我明白了。

  我请她坐,给她倒茶,然后,轻声探询道:“是张佳琪要卖?”

  “她没钱过不下去了呗,到处借钱,每个亲戚那里都欠着一大笔债呢,可是还租住着十万一年的别墅……我是怪我爸我妈,没教养好,总是依着她……广电站的临时工,是花钱托人争来的;后来为了转编制,花了几十万;调到电视台去,爹妈更是扔了血本……到一处,跟人有一处……炒股,开店,办公司……没有一次有长性的,都是折本……离了结,结了离,这已经是第三个老公了,是个痞子,这一次她甩不掉了,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怎么会是这样?”

  她似乎意识到说多了,擤了一下鼻子道:“照道理,家丑不可外扬,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是,这些年,真是……我心里憋得难受。”她哽咽了。

  末了,她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叠信,说:“这些都是你写给她的信。昨天,我去别墅的阁楼上整理我的旧东西,看到了这些信,想想,留在人家那里不好,就帮你拿来了……以前,她都给我看过,那时,我们两姐妹多好啊……”我看着这些信,一时有些激动,不由红了脸。“那时,你人瘦瘦的,刚刚发育,声音还有点毛毛糙糙的……哦,喏,还有这个竹蜻蜓,也放在一起,好像也是你送给她的。”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这些东西还会出现在我面前,难为阿姐有心,尤其是这个竹蜻蜓,为了做它,我还被刀割出了血,到现在,手指上还残留着痕迹。

  这一夜,妻子儿子没回来,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万家灯火,觉得时光过得真快。那个旋着竹蜻蜓的小男生是再也找不到了,那个接过竹蜻蜓玩的小女生,更是遥不可寻。我两个手掌下意识地旋着这个竹蜻蜓的柄,旋着旋着,一个激灵,竹蜻蜓竟脱手而出……

  我似乎看见它,旋过池塘,直飞到对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