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光芒曾经抵达
——读《跳上诗船到德清》有感
马骏
马骏
朱炜比我小十五岁,属忘年交。他的《跳上诗船到德清》一书出版的时候,专程给我送了一本过来。书断断续续读了好些天,也做了好几页的笔记。读书作笔记于我来说也是少有的事,实在是诗词素养欠缺,我需要梳理一下才能消化。
我出生在一个外来人的家庭里,父母辈对德清的了解不多,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德清之所以叫德清,武康之所以叫武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来不知由来。这有点像领养来的孩子,不知生命来路。后来我从事新闻工作,接触到了有关德清的文史,才开始对这片土地曾经有过的人、有过的事有了一点了解,恍恍惚惚知道时光千年是有迹可循的。而翻开朱炜的这本新书,德清在我这里的认识又丰满了一层。
比如我们或许知道武康县的前身叫永安,历史可溯至三国,但并不一定都知道上柏金车山中曾出土过七枚春秋后期青铜乐器句鑃(音同“掉”)。其中两件器身两侧有铭文:“其次择其吉金铸句鑃,以享以孝,用祈万寿,子子孙孙,永保用之。”只因这么一句,让我欣喜,中华文明在那么久远的时空里就已降落在这片土地上。至于今日的永安街、永平路、武源街、临溪街这些路名,都在书里找到了对应的出处。于是,我在时光这条长路上,看到了这些名字是怎样款款走来。
六朝的沈氏及前溪歌舞,我知道,但是前溪舞作为一个专有名词,与子夜歌屡屡出现在南朝诗与唐诗中,这是朱炜在他搭乘的“诗船”里告诉我的。庾信、王维、李商隐,那么伟大的诗人,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与我有过穿越时空的交集。庾信诗曰:“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王维诗曰:“对舞前溪歌白纻。”李商隐诗曰:“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诗中见禅从王维开始,到皎然成熟。这个皎然是唐代诗僧中的翘楚,他交友广泛,在湖州,谁人不识。皎然乐于组织诗会活动,地方名士张志和、孟郊等都是他的座上宾。他还有一位叫韩章的朋友,是当时的武康县令,两人来往频繁,这也意味着皎然也多次来过武康。对此,朱炜以诗为证。“山僧虽不饮,酤酒引陶潜。此意无人别,多为俗士嫌”,这首诗的名字便是《招韩武康章》。这么有名望的诗僧就这样与今日的德清联系上了。
安史之乱腰斩了唐代的繁华,但这艘诗船依然前行,孟郊登船了。贞元十二年(796),孟郊第三次赴长安参加科举,终于考中进士,这离他去江苏溧阳当官、写下千古流传的《游子吟》还有四年时间。孟郊一生快乐的时候不多,但他有挚友韩愈可谓一生幸事。韩愈,唐宋八大家之一,了不起的人物,他与孟郊惺惺相惜,开辟了“韩孟诗派”。朱炜认为孟郊在中晚唐的诗名甚高,与韩愈等人的推扬有直接关系。韩愈有一首诗叫《赠贾岛》,就是“郊寒岛瘦”的“岛”,当然,这个“郊”便是孟郊了。这首诗是韩愈得知孟郊因暴疾去世而作,“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诗是赠贾岛,实则是告慰孟郊亡灵的。
时光的河水流到了宋朝,苏轼来到德清。苏轼是我最喜欢的大文豪,不仅仅是他的诗词书画,更因他随遇而安的人生观,这也是我在人到中年时才逐渐领悟到的。风雨来临,他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被贬远方,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在杭州、湖州当过官,德清在两地之间,他应该不止一次来过德清。德清老县城北郊有慈相寺遗址,据说附近曾有泉水涌出,泉水清凉甘甜。泉位于岩石下,因为岩石隔阂,月影落泉者半,故名半月泉。宋元祐六年(1091)三月,苏轼到此一游,以诗为证。“请得一日假,来游半月泉。何人施大手,擘破水中天。”朱炜考证,苏轼这次游半月泉是第二次,12年前他就曾经来过一次。今日,半月泉已被时间的洪流吞没,难以再现泉水粼粼、树影婆娑之象。朱炜写道:“风雅了千年的半月泉,正渐渐归附大地,但每每想到苏轼曾游,心中便得一种妙响逸韵。”甚有共鸣。
宋建中靖国初,苏轼遇赦北返,至常州,以疾告老。有一位德清人扁舟千里问疾,令苏轼喜出望外,作诗以答,此人便是一代词宗沈约之后,维琳禅师。苏轼在杭州通判时,与维琳结为朋友,并招他到径山寺为住持。“业林蔚然,众心归附,久之厌烦,退静于武康,先后居禅静寺、静林寺、铜山寺。”这一句朱炜介绍的是维琳禅师。有一年春天,我去莫干山脚下看玉兰花,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小寺庙,因为关着门,不知是否还有香火,但我分明看到的就是“铜山寺”。我没有去问过这座铜山寺是否便是维琳的那座,但是德清人维琳与苏轼这层关系让我在看到这座小寺庙时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感受。要知道苏轼病榻前看到维琳到访,作的那首诗竟然是他的“绝笔”。苏轼弥留之际,维琳陪伴在一旁,在他耳边高喊:“端明宜勿忘西方。”苏轼一如既往地达观,轻语四字“着力即差”。苏轼一生随遇而安的人生观至死如此。
《跳上诗船到德清》,字里行间,有诗有人有故事,苏轼、孟郊、范成大、杨万里、白石道人、吴潜、赵孟頫……原来有那么多巨星的光芒曾经抵达过这里,与我、与你在这片土地上有了交集。趟过历史这条河,他们熠熠生辉,我们盈盈而笑,在各自的坐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