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远流长读英川

  □赵健雄

  去年看到英川中学老校长吴正琪先生自传,读得颇有兴味,发现彼此同年,都是68届高中毕业,人生经历与体会有非常相近处,尽管所处地域及境况的差别不小。我出生于上海,那座其时中国最大的城市,吴先生自小生活于景宁乡村。当年城乡均贫困,读高中意味着很重的经济负担与不确定的前程,如果考不上大学,还不如选择中专或技校乃至直接去工厂当学徒是更实际的出路。我初中毕业那年,上海高中录取率大约是三分之一,城里有相当一部分家长出于经济利益考量与对局势的判断,不支持儿女考读,而身居大山中的吴先生父母怎会有如此超前的觉悟?看完全书仍未能解我的困惑,于是认为:“这也许得去当地文化传统与家族史中探寻。”

  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机会,参加景宁县英川镇田螺文化节采风活动,让我得以比较直接与相对深入地了解当地现状与历史沿革。不出所料,吴先生故乡可谓渊远流长。

  和近代上海发达只有200多年相比,此地有记载的历史至少可以倒推800年,最早的英川吴氏是随北宋南迁而至其地的,更大的可能是个望族,称为涛公的始祖于晚年(宋景炎二年,公元1277年)在《迁居英溪纪事》中留下了最初的岁月印迹:“下垟村比英川村早一年开基。下垟肇基祖朴公为英川吴涛公的二伯。吴涛生七子,其弟居于鸬鹚村,也有七子。”诸如此类,看似琐碎,却是可以追溯的真实史料。

  这么一个北来的族群,由于命运驱遣,就这样在南方深山老林中扎根、繁衍,尽管不无悲摧,显示出来的却是顽强的生命力及传统文化的悠远。果然,讲究耕读传家的吴氏,若干年后,在当地办学育人。据不完全统计,“从十二世祖开泰公名列序庠以来(注:《孟子·滕文公上》:“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这是远古三代对民办学校的称呼),英川吴姓庠生60多人,增生监生太学生12人,岁进士10人,其中教谕、训导7人。”

  有这么一种传统,才可能有后来当了校长的吴正琪先生父母在那个年代的举动,不管生活如何艰难,仍然支持儿子读高中,这种觉悟是从各处汇聚一道的上海市民当年多数不具备的。

  文化当然是一种传统,试想如果祖先没有发明汉字,我们可能至今只有口头传承的歌谣,而文化有远比文字更宽泛的内涵,其中最重要的是文明。

  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不乏乃至充斥着压迫与剥削,建立在武力征服基础上的改朝换代等不堪之举;另一方面,又有足以让大家相处比较和谐的一整套规矩、说法、行为方式,这才造就了传统绵延不断的持续。相对而言,农耕生活还是比较平和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乡绅的自律与支撑。

  读到两则吴氏先辈云公式先生(号拙庵)写于乾隆年间的旧文《平水阁记》和《文昌阁记》。

  前者说的是水利,讲:“壬辰岁,洪水冲激,全桥(指当地的普渡桥)坍没,涉者病焉,而余乡尤之。我叔父章和公、显川公、正业公率首构造,于乾隆甲午,桥功告竣。曾语余辈曰:昔吾祖与父有言,桥之不固,以桥头不坚故也。今欲永久,须重加砌石,以当水患。庶几珜辅桥梁以成巩固之势,其平土亦可建阁,于是身为倡率,而桥北已创一文昌阁矣,然终缺陷于左也。诸叔父仍为之倡,复命余与运泰兄董事,择近补砌以固基址,而桥南间又竖一平水阁矣。”

  后者说文事:“昔我曾祖及祖有志久矣,曾相度其地,指画成规,以示我伯叔父。今我伯叔父仰承先志,勖勉子姪,以予与运泰兄董率其事,幸于乾隆己亥岁,以桥头石矶上叠砌架造而文昌阁告成。楼上祀文帝并魁杓星象,下层安武帝关夫子。此非徒为美饰也,盖欲志有所观感而兴起耳。”

  合起来正是对耕读的操心与建设。作为乡绅的吴氏先祖,自行筹资、构造相关项目,支持他们这样做的,无非是“谦谦君子”的道德自觉与社会(小而言之,也就是对生活其中的乡村)责任感。

  有人会讲,是不是有作秀成分?恐怕也难免,而本地流行的一个故事,显然并非造假。

  英川村边有座屋后山,高大浑圆,上面古木葱郁,雅称“后陇松风”,是当地八景之一。植被保护这么完好,自有其原因。

  当初随着村子扩大,人口增加,燃料日见稀缺,到宣统年间,已有人不顾这是历代禁伐之地,偶尔贪图方便,暗中偷砍。

  乡人乃请当地颇有声望的吴爱勋出面主持公道。这位吴氏后人,亦农亦商,每年秋后外出安徽、福建做香菇生意,眼界自然开阔一些,挣了钱,也会接济穷人。

  于是吴爱勋受命召集各房长老商议,最后起草了《屋后林禁约》,其中一条规定:“如有违反,杀猪散肉!”

  安然无事半年后,盗伐再次发生。当大家在雨中逮住其人,发现竟是吴爱勋本房吴富贵,村里最穷的一户人家,从小没了父母,好不容易成家生子,妻又常年生病,乃起恻隐之心,未免也觉得有碍主事者面子。

  此人家中惟有一头母猪(亦为吴爱勋资助),靠卖猪崽和打柴维持生计。

  “按照禁约,盗伐人家理当杀猪散肉,分发各户,以示惩罚。”吴爱勋宣布后,有位长老出面求情:“吴富贵家中困难,又是您本房,就饶了他吧!”

  吴爱勋答:“此例一开,禁约就成空文。”

  又有族人说:“爱勋公,杀了母猪,这肉也不好吃,分给我们都不要。”

  吴爱勋申明:“杀猪散肉必须执行。作为吴富贵本房长辈,理应代为受罚,就杀我家猪吧。”于是践行。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无盗伐发生。

  当年乡村生活恐怕并不全然如此,但这种类似自组织的基层架构,低成本,也有一定效用,确实帮助维系了社会的正常运转。

  我们讲传统文化,这些是不应当忽略的。如果一方面强调发扬传统,一方面又对传统的载体不以为然。那么何来传统的存续与生长呢?这个道理,说“礼失求诸野”的孔子是知道的。而我读过这些文字,也对那些乡间达人多了一份尊敬。

  正是他们与其他乡民历代以来的努力,才在此地埋下较别处更茁壮的传统文明种子,也培育出了吴正琪先生那样知名的乡村教育工作者。

  山高水长,英川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