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香说徽因
方雨辰
■方雨辰
沐浴,更衣,掩上房门,关上窗扉。宽大的书桌上,一盏投下昏黄光影的台灯,一张无瑕的纸,一支削出笔锋的铅笔,一壶晶莹的茉莉香片泡白菊,一个适合慢抿的琉璃杯,就这样想着那个出现在梦里栀子一般的女子,林徽因。
白落梅说,林徽因是白莲,清幽淡雅,不被红尘沾染分毫。我却不以为然,莲的花借助水的柔韧之力堪堪撑托起略显笨重的身躯已是艰难;细嫩的根短小而脆弱,在水中无依地漂荡,稍有不慎就可能擦伤消失于湖底成一缕幽魂;它只能与周围的同病相怜者抱团取暖,安土重迁,如果执意筚路蓝缕地向着远方,最终只会形销骨立,逃不过残酷的命运。
林徽因不是这样的女子,她有人间烟火气,她有千山万水情,即使在波澜中起伏,决不会笨重而吃力。就算在梁思成与她有了隔阂,未来婆母至死都不肯承认她,而挚友徐志摩远在天边,自己因忧思与劳累高烧不退这样最凄风冷雨的日子里,她也有最牢不可破的屏障,来自心底的可以抵挡一切风雨的刚强。愈后,她又重新回到那个与丈夫奔波各地学习、考察并且相濡以沫的女强人,又成为那个提笔写下“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笑看风月的才女。徽因看似终生漂泊,居无定所,但她的心扎根于生活的深厚土壤,如同鱼离不开水一般,她离不开人间烟火。母亲的无能和哀怨在幼年的徽因心底打下了烙印,她不想要前途迷茫的生活,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都要找到最合适的,所以她在与徐志摩相爱康桥时还能冷静理智地全身而退;在照顾身受重伤的梁思成时感受到了真正关于家庭的责任,也找到了来自一个家的踏实与温暖;在面对金岳霖一辈子静水流深的默默守护时所做的只有感激和沉默。她爱在四川养病忙里偷闲的炊烟悠悠,爱在香山与朋友围炉品茗的滢溪潺潺;虽然享受千金不易清茶淡粥的生活,作为文学天才却不是“学诗谩有惊人句”,作为建筑学家却不是空谈“危楼高百尺”,留下名篇的同时与梁思成一起走上追逐建筑梦的长路,她设计国徽,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病时还笔耕不辍,完成校对《中国建筑史》的工作。她决不会,也不需要像莲一样与人苟且偷生,她在被世界抛弃时,也只会发一封急信给徐志摩,与他说:我很是挂念,你若是安好就立即回一封信给我……仅此而已,寥寥数笔,却让相知的两人无语凝噎,天涯的距离也不过咫尺,可这辈子只能如此了,错过便是错过,唯有这般不会酿成过错。
这便是她。依我拙见,栀子是她。唯有江南温润的土壤对栀子最是适宜,也唯有西湖这般钟灵毓秀才配得上出尘的她,但在北方的瘠薄中栀子也从不黯然离场,而是努力汲取营养,释放最纯净的洁白;徽因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自是与江南契合得宛如天成,只是世事浮沉中,她无法超脱,便学会在朦胧中活出自我和通透。栀子在四月的花期虽是不长,展现它的灵韵却是多一分则长得让人没那么珍惜,少一分则意犹未尽;徽因亦是如此,若是她一生宁静幸福,便会让身边人少些对她的疼爱怜惜,也不至让金岳霖守候了一生,若是她早年在战火中消弭或是因病英年早逝,此刻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可能也不会有须弥座的独特存在了。或许有点像梵高,当灵感耗尽时,当冥冥中注定生命要走到尽头时,曼珠沙华的凋零也是必然的结局;又有点像黛玉,当她用尽了眼泪时,当她还尽了情债时,会在清冷的潇湘馆孤独死去。无论生前多么才华横溢,但去了终究是去了,最初让人觉得意外,时间沉淀后,把他或她在脑海中整理时却是不会品出遗憾的。栀子的香气正好,似乎有些懂得中庸之道,不如百合那般浓烈而张扬,不如白梅那般微弱而清高,它可望而可即,可引得西湖边的戴着斗笠游湖的小姑娘们驻足轻抚,也可引得田间劳作归家的少妇掐下蓓蕾,插在陈旧木几上头的缺了个角的暗淡的白瓷瓶中,厅堂从而明媚。徽因自是与之类似了,她是才女作家,但字里行间的烟火气让过客也为之莞尔,她不似那雨巷里的姑娘的飘渺,而让人感受着在擦肩而过后还能闻到些零落的栀子香气的那般熨帖温润,总是有那么多无形的巧合,爱极了四月的徽因,把懵懂时的明媚热情留在西湖烟雨中,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留在了那年四月的第一天,如她自己写下的“四月早天里的云烟”一般被春风吹散。无论她生前取得了什么极高成就,都已是过眼云烟,我只记得,在那个人间天堂里,有一个女孩,像一朵栀子一样盛开在杭州这座美得让人流泪的城市中,从此,活出了自己,然后在那个她最喜爱的四月里带着一生的完美悄然离去。
出神许久,茶已凉了,失神一笑,嘴角轻扬,还是满上茶,拉开窗帘,对着天上的新月无声举杯,敬数十年前也在这样的月夜下漫步于康桥,漫步于清华学堂的栀子一般的林徽因,敬“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的林徽因,和今天想如她一样活出自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