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版:人文周刊·浙江潮

被拎耳朵的兔子

  □徐惠林

  我年少时那个靠种植、养殖过活的村子何时兴起养长毛兔,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解决温饱后,村民看了电影《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心潮涌动而出的念头不是生一大堆女儿,而是如何做个“万元户”。

  血淋淋的小湖羊皮,被扒下贴在供销社的门板上一字晾晒,是那时我在港口街赶集时常见的情景。一旁有个小饭店,以“红烧小羊羔肉”出名。“补得很啦——”喝得脸红红的家伙从饭店出来很有派头地大声嚷叫。我们村里难得养羊,小羊羔大多出自隔壁吕山一些村坊,那里是出产这种“软宝石”的基地。

  那时,杨柳枝能卖个好价,我们村路两边、塘河畔的柳树,一到暮春皆被咔嚓咔嚓劈去,扎成大捆小捆,一一剥去青皮,赶上日子村民结伙上公社出售。

  在乡村,“美”这玩意儿相对于“实用”,是次而又次、等而下之。虽然,那时的我对未来充满憧憬,常在困顿的生活里抬起眼,打量、遐想着美丑世界。有些女生很美,扑闪的眼睛会说话。而柳枝被剪断的村子就不美了,犹如女生为了卖辫子剪了头发。

  再后来,听说麻杆又值钱了,于是剥皮的是一年长高的麻杆。后来又听说养珍珠值钱了,但鱼塘不多的我们村,没辙了。

  那时在我的印象中,要想富,就得对动物植物“剥皮剖肚”。

  说了半天,得赶紧回到兔子上去——长毛兔。不知何时,养长毛兔一夜间在我们村兴盛起来。放学回家,冷不丁能在村口或竹林间看到它们中的溜号者。雪白的身体,太抢眼,常成为家狗撕咬的猎物。长毛兔逃出了笼子,以为自由了,却不知笼外的世界更凶险。

  饲养长毛兔很方便,柴房或猪圈辟一角,叠上几个木笼或竹笼子,拎着这些眼睛红红的家伙,往里一扔,再让娃崽每日放学割猪草,多备点青的嫩的就行了。大人喜滋滋,劳碌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听兔子吃草的声音,就仿佛能听到它们一厘一毫长毛的声音,也犹如听到吃饱的肉猪打鼾的声音。村里人实实在在,这些声音是农人耳里最美妙的音乐。我们家里也养过几只,我每次打猪草,特别留心把细嫩的草分开,还注意收集一些萝卜缨子、兔子刺(一种植物)。在大人盘算着新一茬毛又长了多少天之时,我们割草也是割得昏天暗地。也不知几番草长草割,春秋易逝,更不知那些雪白高贵的奢侈兔毛,卖了多少钱,它们最终是钻进了城里人的棉衣内,还是漂洋过海温暖了洋人的身体。

  也不知哪一声唿哨过,市面上兔毛突然不值钱了,于是村里又掀起了杀兔潮。还别说,家家烟囱冒烟,兔肉香味缕缕袅袅,让这些平日里欠油水的人大快朵颐,饕餮一番。精明的人家,还留些个在笼里,一是等等行情,二是若等不来好消息便留着待客食用,其味道可与鸡肉一拼。

  餐桌上兔肉啃光的骨头,落入桌下候食的猫狗嘴里,就是一个生物循环。在乡村,猫狗因为看家、捉耗子的功用,会被常年供饲;而兔子,让经济这把刀宰了,就不再回来。时过境迁,直到今日,至少在我老家再也没有见到它们的身影。“兔子尾巴长不了”呗!它们像一团白色的亮光,穿过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留下痕迹,还留下“高贵与实用”“上流与底层”在某一时空能短暂统一的印记——洋人贵妇华丽柔软而温暖的衣袖,来自被囚禁于乡村的温顺动物之身体;而兔毛的生长,能量来自于我等少年从大地割取的青草。

  我进城后,在时下城乡一体的日子,除了被作为宠物悬挂、嬉戏,活体的兔子已少见了。语言里的兔子,却常常在我们的生活中跳跃。“抓兔子”,在湖州方言里意思与“占便宜”仿佛,这个比拟形象而恰当。除了在“龟兔赛跑”的故事里神气一回,反正我们看到的兔子的命运是被欺凌。因为天性中的善良,没有鹰的利爪或虎狼的牙齿,所以在被随意拎起耳朵,或抓或摔时,它只能干瞪着红红的眼睛。我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它对敌人咬一口,或为自己的命运叫屈一声。

  在当下,没有人会为“无用”的兔子叫屈,夸奖的是抓者能把握机会,摔者有英勇豪气。人人都有资格拎起这小动物的耳朵,因为有“有鳖不抓三分罪”的逻辑撑着。

  兔尾短,我发现这篇文字过长了,长过了白驹尾鬃。人用“白驹过隙”形容时光短暂,我今将其改为“白兔过隙”,其一同样能说明生命的短暂;其二祈盼这壑留得小一点,缩成缝隙,以便那只善良的兔子能得以安然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