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雷川:一诚足以消万伪

1928年,燕大学院执行委员会合影,前排中为吴雷川

  ⦾两浙人物 □周维强

  “一诚足以消万伪”,这是明初曹月川说的话。吴雷川先生(1870~1944)甚为赞许,所以记录在1930年7月1日的日记里。吴雷川是浙江杭县(今杭州)人,清末翰林,著名教育家。他立身处世最看重一个“诚”字,所以这年5月19日的日记里,对“诚”有比较多的讨论:“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反之,则言行不相顾,假公济私,利己损人,是皆不诚之最著者。”雷川先生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还检讨“中国社会之不宁”的“病根”,主要在于上述“不诚之最著者”。尝读《吴雷川日记》,在日记里也能看出雷川先生事无巨细,身体力行一个“诚”字。

  先举雷川先生私人财务处理上的几个例子。

  吴雷川当时任职燕京大学校长,并在神学院和中文系授课。1932年,雷川先生63岁,有“精力日衰”之感,所以这一年6月10日写给校务长司徒雷登的信里说:“鄙人近因精力日衰,乐于习静,故愿下学期内除每周一次到校授课并处理重要文件外,余日均住西山,藉资休息。”减去了工作量,雷川先生在信里接着就表达给自己降薪的意见:“惟是工作既逐渐减少,薪金亦不应多受。拟自七月份起,每月薪金照原数收三分之二,即二百四十元。所余之一百二十元,可由校中另行支配用途。即希先生代为报告于执行委员会,并通知会计处是掌。”1937年4月,司徒雷登先生询问雷川先生下学年可否仍在燕京任课,雷川先生表示因身体不健,希望不再任课,4月6日的日记里记录了他当天给司徒雷登的回复意见:“学校提存会计课之每月百元,决不领受,仍捐与学校作奖学基金,故下学年大可不再提存。”

  王钟翰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毕业留校做助教。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燕京大学被日本占领军关闭,王钟翰被介绍到天津的东亚毛织公司工作。王钟翰后来在自述里说:“东亚毛织公司的总经理宋棐卿,山东人,也是燕京的校友,不过比我早多了……宋先生是个有文化气魄的生意人,当时,他打算编一套《人人丛书》,供那些初识字的人们读。我到了那里之后,宋棐卿先是让我写一篇关于文房四宝的文章。我搜集了有关‘墨’的资料,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写了一篇关于‘墨’的文章,一万字。宋棐卿看了之后,很满意。他让公司员工把我的文章打印出来,散发给工人们当作课外读物。就这样,我在东亚毛织公司开始工作。之前我在燕大毕业留校之后的工资是每月一百零六块,在东亚毛织公司,我的工资是一百八。当时我一个人,就在公司的食堂吃饭,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就把钱寄到还在北京的燕京老师邓之诚和洪业先生家里,补贴他们的生活。”王钟翰接济老师的事情后来被宋棐卿知道了,宋棐卿跟王钟翰说:“你工资这点钱能养几个人?不过你的心意很好。你开一个名单给我,写清楚每个人需要多少。”王钟翰就写了一个名单交给宋棐卿先生,宋先生就按照那些名单,每人每月寄出一百元作为生活费用。第二年又增加到二百。王钟翰只要有可能,总会想到给燕京大学的老师以帮助。吴雷川1942年11月29日的日记里写道:“下午王钟翰来,言天津东亚毛织公司捐与安安公司数千元,安安公司应填给股票,而东亚毛织公司又不欲得受。故有人提议将此股票分赠于所愿赠与之人,遂赠予十六股,每股五十元,计为八百元,特交来股金收据一纸,他日可换股票。”这笔股金如何处置,吴雷川日记里说“仓猝间未暇细思,姑告王以须于吴雷川之下加公记二字,表明非余之私产,将来此股票所得利息应仍为公益事业之用也。王即于收据上记名处加公记二字,并允代告该公司于存根上亦加入。”雷川先生不拂学生的好意而收取股票,但仍作公益之用。几天后,雷川先生将股金收据交给燕京大学秘书长萧正谊。12月4日的日记里,雷川先生记道:“九时三刻出园,乘车至萧正谊处,晤其伉俪。当将王钟翰交来之安安公司股金收据一纸托其代为收存,并说明将来此股票所得之利益,仍为公益之用,因恐存余处,后人或误认为个人之私产,故托其代存也。”雷川先生考虑真是周到。当时收到安安公司股金的应该不止雷川先生一人,12月9日的日记里再记此事:“陆志韦来,谈安安公司赠股金收据事。余以余之处分情形告之……”陆志韦是语言学家、心理学家,这个时候已从日本监狱里出来,不再代理燕京大学校长职务,但仍然参与了校政校务。

  雷川先生在个人财务处置上公私界限明确,对待社会组织慕名而来的聘请,也是实事求是,不作邀名逐利的事。1933年大约9月间,杭州之江学院转达中山文化教育馆给雷川先生的书函及聘书,雷川先生想立即去函表示谢绝,“又恐有负盛意”。10月份中山文化教育馆再次请之江学院转达邀请的信函,雷川先生书面作了委婉的谢却,信里写道:“自维不通西文,难膺审订之任……既不克履行任务,自不应徒拥虚名。谨据实陈明,随函将聘书一件奉缴,敬希詧入,并恳原谅是荷。”雷川先生的这封回信记录在这一年10月25日的日记里。

  燕京大学被日本占领军封校后,教师失去教职,也断了固定的收入,雷川先生也不能例外。周作人托人邀请雷川先生到“北大文院”任教授,“不必授课,而从事指导工作”。这自然也可以视作周作人想给予雷川先生帮助,雷川先生婉却了周作人的邀请,他在1942年6月10日的日记里记录了他当时给周作人的答复:“现时生活尚可自给,故对此不需要,如将来至不能写字谋生事,当领盛情也。”并托这位转达者“对周代表感谢之意”。话说的很客气,但雷川先生直到1944年去世,都未曾到过“伪北大”任职。

  上面所述的这几个例子,可以见出雷川先生立身处世的“诚”。

  雷川先生持节自守,却也是一个极有风趣极雅致的人。刘廷芳协助司徒雷登创办燕京大学,司徒雷登后来说刘廷芳“在建校初期帮助物色了学校所需要的中国人,从而为确定燕京的办学方针起了重大作用”。刘廷芳留美,获得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心理学的博士学位,也是燕京大学心理学系的创始人。1930年2月,刘廷芳结婚十五年志庆,雷川先生致信刘廷芳,这封信也记录在雷川先生这一年2月22日的日记里,信里写道:“家藏蜜酒一瓶,椰杯二具,敬以奉赠,区区微物不足珍,惟以使留之十年,乃至三十五年时,开瓶对酌,念及都人,是亦一段佳话耳。”美意可感而生动风趣。

  雷川先生1930年5月19日的日记里,保留了他给学生作的一段演讲词:“鄙人自惭老朽,又素无学识,可以贡献于诸君,惟本诸一身之经验,谨述《中庸》之言以勖诸君,曰‘不诚无物’,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幸诸君留意焉。”“中国社会之不宁”的“病根”究竟在哪儿?容或有不同于吴雷川先生的认识。吴雷川先生的可敬之处,在于自己能够知行合一,立身以诚。自己提出要“诚”,自己先做到,而不是只打着手电筒照别人。

  吴雷川先生的履历,先生自己有过文字记录,日记里均有保存,一处是1930年5月9日的日记里留存的写给申报馆的履历:“吴雷川,原名震春,以字行,浙江杭县人。公立一千八百七十年生,前清光绪癸巳科,顺天乡试中式举人。戊戌科进士,翰林院编修。历任江西高等学堂监督、浙江高等学堂监督……十四年(即民国十四年,纪元1925年)三月,升任教育部参事。十五年五月辞职,任北京私立燕京大学教授兼副校长。十七年一月,任国民政府教育部常任次长。十八年四月辞职,任北平私立燕京大学校长。”另一处是保存在1933年10月21日的日记里的“题陈迈盦《湖山归养图》”里的自叙身世:“余著籍杭县,而生于江苏之徐州,稍长更随于淮扬间。维属廿六秋偶返杭应试……”雷川先生流传下来的著作有《墨翟与耶稣》《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等,书名即可见出雷川先生主要致力于中西文化的会通研究。前一种书,前些年收入任继愈主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的《墨子大全》第二编,后一种书则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前些年重印过单行本。